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　　春之片斷炊煙慢慢飄散的時候，星子跟媽媽端著飯碗，并排坐在門前的大石塊上。

　　河對面升起一群風箏，有長著長須的綠蝦子，八只腳的青大螃蟹(crab)，長了青苔的田螺，另有魚——一條一條又一條，越來越多的魚……仿佛整個水塘里的活物全都游到天空上去了似的。

　　“媽媽，對面明明沒有人家，你說是誰在放風箏呢?”

　　“是城里有錢人家的孩子吧!他們的爸爸天天開著小汽車，帶他們到外面玩兒。”媽媽摸著星子的腦袋，謙疚似地對他說，“等你爸爸掙夠錢買房子，我們也搬到城里，跟爸爸一路住。”

　　星子低著頭，沉默了一會兒，然后他放下空空的飯碗，一溜煙跑掉了——在田心小學的操場上，所有吃過晚飯的孩子都會在玩“警察捉小偷”的游戲。這是他們的體育老師教的游戲，是一個奔跑的游戲。只要進入了游戲，你就得不停地跑，跑呀跑，無論是警察依然小偷，不到游戲結束，不能停下來。

　　等到孩子們跑累了，游戲就結束了，天也黑了，孩子們辨別回家去。

　　星子走在青石巷子里，春風吹在他小小的胸膛上，清涼清涼的，仿佛有點兒不對勁。他低下頭，伸手摸了摸衣裳——校服丟了兩顆扣子!一定是剛才扮演小偷的時候給警察抓掉的。他回轉頭朝學校走去，抬起頭，滿天的星星都會執政他眨眼：“星子，星子，慢點走呀慢點走呀。”

　　星子放慢了腳步，風在他耳邊低語，青石板在他腳下低語，人家院子里種的龍眼樹和枇杷樹在他頭頂低語。星子聽不懂他們的話，可是他心里有一種喜悅，心里仿佛有一只初生的小獸，在春天的氣息里，迅速長大。

　　這會兒，學校里的燈，一盞都沒有開。四周圍安靜極了，星子俯下身子，在星光下尋找兩玫深藍色的小扣子——小扣子沒有找到，他卻清楚地聞到了含笑花的清香。

　　真好聞啊，剛才游戲的時候，怎么就沒有聞到呢?

　　星子蹲在漆黑的花池旁邊，用力地吸了一口氣。真香啊，一向香到心里頭。他把頭埋在含笑茂密的葉子中心，清楚地聽到了花兒輕盈的話語：

　　“該輪到我們啦!”

　　“我等得即將凋謝啦!”

　　“再也不要拖延了!”

　　“過了明天，天就要變壞啦!”

　　透過含笑葉子的蓬隙，星子看到了紅蕉花、黃月季花、小麻雀(sparrow)花、含笑花……它們的花瓣一張一合，它們說話的語氣，又短促，又輕盈。

　　“好啦好啦!閉上嘴啦!吵得人都吃不下飯啦!明天就明天啦!”

　　星子順著聲音看去，只見花池旁邊長長的石凳上坐了一排小小的孩子，他們全都穿著天藍色的襯衫，正津津樂道地吃一種云彩做的棉花糖。

　　花兒不再說話，春風吹來，它們全都笑了，它們全都笑得瞇上了眼。

　　“記好啦，時間是明天炊煙升起來的時候，地點是河對面的竹林里。”

　　花兒們在風里，很有節奏地搖頭，真不愧是花兒啊，點起頭來，就像演員在跳舞似的。

　　孩子們的棉花糖很快吃完了，他們輕輕地笑起來，一個接一個鉆進花兒腳下的泥土里，轉眼間不見的蹤影。

　　夜逐步深了，星子躺在床上想：要是剛才那會兒我走已往，他們會不會跟我說話呢?他想呀想，想啊想，想著想著，他睡著了。

　　第二天下午，放學了，星子背著書包，追上走在前頭的桔子：“桔子，把你們家的船兒借給我吧，我要到河對面去。”

　　“不借!不借!除非——你帶上我去。”

　　“帶上你就帶上你——不過，無論看到什么，都不許跟別人說哦!”

　　“哈哈，那當然!”桔子高興地向前跑，兩根小辮子像根小鼓槌，起勁地敲呀敲。

　　解開系在樹上的繩子，他們一人拿一支槳，左一劃右一劃，小船兒便離開河岸，朝對面竹林駛去。

　　“桔子快抬頭看，風箏又升起來了。”

　　竹林上空，升起一群花兒風箏，有火紅的紅蕉花，臘黃的月季花，各種顏色的小麻雀花，另有一長串含笑花——米黃的含笑，每一朵，都像一個羞澀的酒窩兒。

　　“這些花兒，不就是學校花池里的花兒嗎?”

　　“別嚷嚷，快劃!快劃!”

　　星子使出全身的力氣，把小船兒劃得像一支小箭，船兒很快駛進河灘的水草叢中。透太高高的水草的縫隙，他們看到空闊的沙灘上，一群天藍色的小孩子正在放風箏。

　　每個孩子手里都牽著雨絲一樣的細繩子，一條又一條，亮晶晶的，在夕陽里閃著春水的光芒。孩子們在河灘奔跑，每跑一段，天空上的花兒風箏就升高一程。那風箏每升高一程，自身就長大一倍。花兒們在天空上飛著，越來越大，越來越高。

　　“嗨——”桔子從小船跳上岸，大喊著朝放風箏的孩子跑去。

　　“不去，桔子，快返來——”

　　可是，太遲了。

　　那些藍色的孩子，他們的身子慢慢縮小，他們的顏色慢慢消褪，很快，他們全都變成為透明的氣泡。像孩子們吹出來的一群肥皂泡，他們牽著風箏線，越飛越高，越飛越遠，終于消逝在淡青色的春天的暮色里。

　　星子和桔子劃著小船，在河水里慢慢劃向村莊。

　　“都怪我，要是剛才能沉住氣，說不定……”

　　“說不定能跟他們交上朋友呢。”

　　“嗯，交上了朋友，說不定能讓我們也飛一次呢。”

　　星子看著天空，天空積了一片半透明的炊煙。炊煙上面，春天的雨云被夕陽染成一種濕滯的粉白色。

　　“明天就要下雨了吧!”星子把小船系在一棵年輕的水翁樹上。

　　“不用等明天啦，現在就下雨啦。”桔子摸了摸自己的頭發，頭發不知不覺已經濕了，天正在下雨，雨比粉塵還要細，讓人難以察覺。

　　“星子——星子——快回家，吃飯啦——”

　　媽媽站在門口的大石前，大聲叫喚著。

　　“來了——”星子答應著，緩慢朝家里跑。青石巷子也濕了，有點滑，星子摔了一跤，他的手擦破了，他的臉貼在路邊的濕泥地上，那會兒，他清楚地看到了許許多多小草的芽兒，正從泥土里冒出頭來。